超导材料的特殊电磁性质,使得它们具有非常巨大的应用价值。只要有电的地方,都可以用超导来降低损耗、节约能源、提高效率;只要用到磁的地方,都可以用超导来提供稳定、持续、强大的磁场;对于需要用到量子效应的器件,超导更是大有用武之地。在能源、交通、环境、医疗、军事、航天、科研等多个领域,都可以让超导大展身手。
在低温环境下,凝聚态物质中的电子将出现许多神奇的量子现象。当温度降到一定程度之后,某些材料的电阻率会突降为零,同时排斥体内磁通线,使其内部磁感应强度也为零。同时具有如上所述的零电阻和抗磁性两类宏观效应的材料,便称为超导材料,发生超导相变的温度,就是超导临界温度。
1911年,第一个超导体——金属汞在荷兰莱顿实验室被昂尼斯等人所发现。直到今年,超导研究已经悄然走过了百余年的历史。然而倘若和半导体对比,超导的应用则远远尚未普及,甚至并不为多少公众所知。束缚超导应用的,正是超导本身的苛刻条件:温度足够低、磁场不够强、电流不够大,3者中若出现任何一个不利因素,都将极大地阻碍超导的规模化应用。其中最大的困难,是超导临界温度普遍较低。比如金属汞,其超导温度为4.2 K,也即-269摄氏度。维护如此低温的环境,只能依赖于昂贵且稀有的液氦。寻找更高温度乃至室温下能实用化的超导材料,是超导研究群体跨世纪的梦想,至今未能完全如愿。
超导临界温度的提升,可谓举步维艰。从1911年后,经过漫长的43年,到1954年,马蒂埃斯等人发现一类金属合金材料,其中Nb3Sn具有18 K的超导。与此同时,借助量子物理学的东风,理论物理学家终于在1957年建立了金属及合金材料的常规超导理论,被命名为BCS理论。然而,通过发展BCS理论,人们渐渐意识到一个令人悲观的事实——常规固体材料的超导临界温度似乎存在一个40 K左右的上限,称之为“麦克米兰极限”。马蒂埃斯本人也总结了寻找高临界温度超导体的“黄金六则”:高对称性、高电子浓度、不含氧、无磁性、非绝缘体、不要信理论家。之后又经历了另一个20余年的努力,科学家在这些“信条”的支持下,才在上世纪70年代发现了具有23K超导的Nb3Ge——一个和Nb3Sn具有完全类似结构的材料。寻找更高临界温度的超导体,似乎成了不可能的挑战。
僵局在1986年被瑞士IBM公司的两位工程师打破,他们意外地在氧化物陶瓷材料
La2-xBaxCuO4体系发现了30 K以上的超导电性。紧接着1987年,中国科学家赵忠贤等和美国华人科学家朱经武、吴茂昆等人,几乎同时独立发现了另一个铜氧化物超导材料YBa2Cu3O7,超导临界温度一跃到了90K以上。随后几年里,更多的铜氧化物超导体被发现,临界温度提高了135K(常压下)甚至更高(高压下164K)。
铜氧化物超导材料的发现,几乎打破了马蒂埃斯的所有法则:它们具有很强的二维性、电子浓度很低、是氧化物、母体是绝缘体且具有反铁磁性。同时也破灭了理论物理学家的预言,40K的“麦克米兰极限”几乎形同虚设,BCS理论也不再是万能的。新的超导时代——高温超导从此拉开序幕。
人们在为高温超导的发现而欢欣鼓舞的同时,也在努力实现其规模化应用,同时试图理解其复杂的微观机理,希望能够引领大家探索更多更好用的超导材料。转眼又是30余年过去了,除了徒增更多的困惑和无奈,似乎一无所获。因为铜氧化物本身属于陶瓷材料,非常脆弱易碎,导致其机械加工极其困难,绕制均匀的线圈和长距离的输电线都远远比金属超导体难得多。铜氧化物的临界电流密度太低,承载的电流强度有限。其下临界磁场太低,磁通线可以轻易穿入材料,虽不至于破坏零电阻,但却给电磁学应用带来许多不确定性。显然高临界温度这个独特优势,难以掩盖这一系列缺点,铜氧化物超导应用很快就遭遇到了瓶颈。另一方面,实验和理论物理学家都在努力研究其超导机理。多年的实验结果虽然给人们一些提示,更多地是令人头疼的矛盾结论和极其复杂多变的现象。世界上最聪明的理论学家们几乎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理论,却无一能被人们普遍接受。30年历程基本上告诉我们,传统超导理论甚至传统的固体理论都已不再适应高温超导现象。新的高温超导微观理论,成为整个凝聚态物理学界皇冠上的一颗明珠。
正当科学家们为高温超导一度迷惘不已,甚至开始萌生放弃念头之时,新的超导明星——铁基超导体诞生了。2008年,日本科学家西野秀雄等发现了LaFeAsO1-xFx体系存在26K的超导电性,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,中国科学家群体通过稀土元素替换和高压合成的办法,把该体系的临界温度提升到了55K,正式宣布第二大高温超导家族的发现。因为在铜氧化物高温超导研究中的多年历练和积累,在铁基超导的实验、理论和应用研究方面,中国科学家都很快占据并一直坚持在世界最前沿,成为超导研究队伍里最强大的生力军之一。
铁基超导给超导研究带来了新一轮的大好机遇,一是因为材料种类非常丰富,意味寻找共性的机会大大增加;二是因为其物性既接近铜氧化物超导材料,又像传统金属合金超导体,意味其是一条沟通已知和未知的宽广桥梁;三是因为其力学性能较好,应用的难度要降低不少。特别是中国的铁基超导研究,还带来了许多意外收获,如发现高转变温度的稀磁半导体、单层薄膜的界面超导、新型拓扑超导材料、新型重费米子材料等多种量子材料,开辟了更加广阔的研究天地。
纵观高温超导研究的30年,乃至整个超导领域的百余年历史,我们可以得到许多令人深省的科学启示:
1.在探索未知的道路上,不要迷信现有理论,也不要盲从权威论断,坚持自己的信念,并不断努力尝试,抓住难得的运气,突破也许就会降临。
铜氧化物高温超导发现之前,其实就有不少氧化物超导体被发现,少数材料甚至有30K左右的超导,然而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。包括德国和俄国科学家在内,都曾研究过La-Ba-Cu-O体系的导电性,而且发现了奇异的线性电阻率,但都非常遗憾未能测量更低温度的电阻,与高温超导的发现差之毫厘谬之千里。铁基超导的发现更是如此,有几位德国科学家研究LaFeAsO及其相关家族数十年,从未寻找过其超导电性,而日本科学家则在寻找透明导电氧化物过程中,偶尔观测到了该体系的超导,并努力将其提升到了20K以上。铜氧化物超导研究经验告诉我们,稀土替代和磁性离子替换对超导都不利,然而中国科学家在铁基超导材料发现历程中完全打破了这两条“戒律”,找到了新的高温超导家族。再广一点,在另几类超导体如重费米子超导体和有机超导体发现的过程中,历史是惊人地类似。束于陈规的科学家往往遭遇“灯下黑”,与重大发现擦肩而过,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且坚持努力的科学家,往往能取得成功。
2.“板凳要坐10年冷”,科学研究不盲从跟热点,坚持自己的研究特色和方向,同时开阔其他方向的视野,争取做到“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”。
在超导探索之路上,有许多看似运气稍差的科学家,实际原因往往是他们眼界过于狭窄或未能坚持到底。十分有趣的是,两次高温超导的第一发现人都不是长期从事超导研究的科研人员,但是他们做的研究或多或少都和材料导电性有关,在执著于他们本身的研究目标的同时,他们也敏锐注意到这些材料的超导特性,从而取得了重大突破。在铁基超导发现前夕,铜氧化物超导研究陷入困境,没有轻易放弃的中国科学家们最终抓住了铁基超导的契机,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在了世界的最前沿。
3.重要科学发现永远不是完美无缺的,它只是一个启迪后续研究的开端,科研永远在路上。
铜氧化物超导体虽然临界温度高,但其他性能却极大限制了应用的发展。铁基超导体虽然应用物理性能较为优越,但绝大部分材料家族都是有剧毒的砷化物,大规模产业化存在安全隐患。这是为何科学家需要不断去探索新的材料,以克服现有的种种困难。
4.一个科学发现给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它本身的重要性,还包括连带的一系列效应,后者也许影响更加深远。
铜氧化物高温超导材料本身固然重要,但是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的物理现象、遇到的物理问题和尝试解决问题的方法等,彻底改变了凝聚态物理学。例如这类材料内部电子属于强关联多体体系,突破了目前成熟的理论框架,发展出适合这类体系的理论,将给整个物理学带来革命性的变化。又如,为了克服高温超导实验测量中许多困难,物理学家们变身成工程师和机械师,不断提升仪器设备的测量精度和测量方法,发明了诸如固体核磁共振、高精度扫描隧道谱、高精度激光角分辨光电子能谱、共振非弹性X射线谱等许多先进的谱学手段,为整个物理学研究提供了重量级武器。再如,理论学家通过推广现有的一些超导理论,可以用于描述宇宙学、相对论、冷原子等多个物理领域,并取得了许多重要突破。 最后,铁基超导的相关研究催生了一系列新材料的发现。新材料探索就像在电子海洋里钓鱼,你也许期待钓上一条超导鱼,但钓上另一条新材料鱼,也是惊喜呢!
5.基础研究需要持续稳定的资助,并且需要长远的布局意识,而非图一时之快。
由于中国科学家在铜氧化物高温超导的杰出贡献,我国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成立了超导国家实验室,并在全国范围内布局和培养相关人才。正是有了这些关键基础积累,中国才在铁基超导研究领域再次引领世界。细究下去,其实也有不少遗憾。实际上中国科学家也早就注意到铁磷化物/铁砷化物可能有高温超导,然而因为缺乏惰性气体手套箱等防护设施,耽误了科研进度,被日本人抢先发现26K的超导电性。但在后续的铁基超导材料探索中,中国科学家一直在唱主角。
总而言之,高温超导的研究一直作为凝聚态物理研究前沿,其历程值得我们不断借鉴和思考。在这一重要领域做到持之以恒,必将在未来给我们带来无数惊喜。
(作者: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)